無常
兩年前,我們回了闊別了十三年的云南老家,去奔我外公的喪。兩天后,車在我們的茫然中抵達了。院子還是那院子,只是泥墻斑駁,木門破敗,蕭索了許多。一進門赫然便看見了停放在屋中的棺木,黑漆漆的,沉靜,肅然。靈前放著一只盛滿玉米籽的升,中間插著香,還有焚化紙錢的火盆。我在靈前上了三炷香,心里想著:這里面便是我的外公嗎?這便是人生的完結嗎?
屋內是閑坐的人,屋外是忙碌的人。閑坐的抽煙說話,忙碌的張羅客人的飯食。門外還有遠近村子的人進來,或為了喪事幫一把手,或為了湊一回熱鬧。午后,太陽出來了,遠處的山也變得清朗。哀樂遠遠地傳了出去,屋后是一根長竹掛著的白幡。
做道場的先生們來了,在靈前敲木魚,念金剛經。或者身著袈裟,擊鐃鈸,念經文,繞著火盆轉。或者列隊在院門口、在白幡旁敲木魚、擊鐃鈸、念經文,焚化幾張紙錢,讓孝子們朝著焚化的紙錢跪著。下葬的前一天晚上,屋前排著花圈,敲著腰鼓的隊伍在院子里舞蹈,還有嗩吶聲傳來。四周是圍觀的閑人。我想,這樣的熱鬧委實太過寂寞了,因為它與逝者世是毫無關系的。逝者的人生早已完結,此后不過是活人的做戲。倘使真有所謂在天之靈,我只希望我的外公可以得到安息。
那是一個酷寒的早晨,地上結了霜。外公起床后去解手,回來時跌倒在院門口了。外婆看到他時,他只是張大了嘴,衰弱地喘著氣。跟他說話,掙扎著點點頭。終于找來鄰居把他抱回了屋子里,沒有多久便死去了。其時棺木還在外地,尸身在冷冰冰的木板上停放了十幾個小時。
外公活了七十五歲,壽并不算短。但我覺得他的一生實在是頗可悲哀。據說,他幼時失母,后又為父親所棄,只能寄食在親戚家里。自然地,就遭了不少的白眼和冷遇。鍋里煮了肉要躲著他,因為怕他吃;頭發臟亂得像枯草也不給他剪,為了怕費錢。他一生都是個農民,沒有讀過幾天書,沒有關于世界的知識。雖有子女六個,但大都早早地便去大山以外的異地尋求別樣的生活。在我的記憶中,童年時去外公家,就只是兩個老人了。十一年前,他騎馬的時候跌斷了腿,受了很大的罪;七年前,他因為肺病幾乎死去,瘦得像一段枯柴,半個多月躺在床上水米不進,等候結局的到來。但竟在子女的守候中奇跡般地活轉過來了,賺了這五年的時光。現在,子女一般的齊聚圍繞,親友祭奠懷念著,但他們只有眼淚和悲哀,或者也未必有。何況,眼淚和悲哀只是活人的,他的生命在那個寒冷的早晨便已完結。更何況,他的悲哀并不在于他的子女。
倘若用一個詞概況我外公的一生,那我想這個詞是:活過。他自己的尸骸便是他曾經活過的證明。但此外,何以證明他曾經的生命力呢?也許他曾種下幾顆果樹,也曾掘過幾塊堅石辟出幾片荒地,也曾翻越山嶺去做牛羊生意,與陌生人結為朋友。但我總覺得悲哀,所有他曾經生命的痕跡此刻似乎都沒意義了。他養育了六個子女,但這只是生物的繁衍;他耕作了大片的土地,但這只是生存;但我覺得倘若將“人生”這兩個字看得貴重一點,那么它的含義應當不止于繁衍和生存。但事實上,大多數人的生命都是如此,他們只是存在過。這或許是真實的人生,但這樣的真實對我來說有點殘酷。我總希望人的生命可以放出一點光彩,給我們以在廣闊的虛無世界里活下去的勇氣。
終于,逝者入了土,荒冢孤墳土一封。活人的戲便也算完結。現在,他的子女們還在,還有這荒土的新墳也可以作為他曾經存在的明證。倘在百年之后,子女們也各各離去,石與土的墳頭也早被風雨夷平,那么誰又能記得這土堆下面曾經是個鮮活的生命?誰又能記得他生時的苦痛和歡愉?
墓旁便是他曾耕作了一輩子的土地。春天長出莊稼的綠芽來,到了深秋,便連雜草也一齊枯黃了。玉米、土豆、紅薯、四季豆……飽人肚腹,給人血與肉的充實,這是莊稼人與土地的連結。莊稼人的血肉是與土地連結在一起的。但是血與肉的消亡之后,土地又能記得住什么呢?它們能證明他曾經的存在嗎?
驅車離開的時候,我的心仍感到一點悲哀。一則為失去,二則為生命。我想我還是愛我的外公的,正如我覺得他也是愛我的一樣。我們又將離開這群山環繞的荒僻之地了,十余年前,我們便是這般離開,毫無顧慮地告別了身后的土地和房子。只是那時候,我們更加迫切。我們急于翻越封閉我們視野的群山,急于尋找別樣的人生。臨走時,外婆坐在院門口與我們告別,我握了握外婆的手,看著她瘦弱的身體,心里感到一陣悲涼。 外婆實在已老得很了,頭發已成了銀色的白,面皮如枯樹,背脊也終于佝僂下去了。我記憶中的外婆不是如此衰弱的,那時候她還健朗,還能負著背簍走兩個小時的山路去趕集。但現在,她也將要走向人生的完結。
無常,我懂得無常的含義了。逝者已矣,他的生活已經完結。不論他生時是豐足還是貧苦、是自在還是孤寂、是愉悅還是思慮……而生者還在四散奔走,奮著他們的手足各各奪取他們血與肉的滿足。他們已然走得很遠很遠,仿佛故意要把生命的線拉長。但他們生命的內容是否因此而更豐富?步履的延長是否可以消減生命的庸碌?逝者的無常已經落幕,但是生者的無常還在繼續。
十余年來,我們翻越山嶺、跨過河流,我們像鳥獸蟲蟻一樣四處尋找居所,我們在生命的地圖上大兜圈子。我已忘了我們在多少個地方留下了生存的痕跡,有多少間屋子留存著我們盛夏的汗水和隆冬的呼吸。我們在忙碌里生活,在輾轉里生活,在陌生和熟悉里生活,在親友的歡笑和嘆息里生活。我們收獲了愉悅、滿足和充實,也收獲了寂寞、無奈和酸苦。但這些,都是些什么呢?這就算是生活的真正的含義了嗎?。我們把幾十年的記憶拋在身后,我們越過山河,辛苦而輾轉,所求的就只是這些嗎?我總覺得不滿足,但又并不知道真正的生活在哪里。
沉靜下來回想,這十幾年也許我只是消耗了許多的食物和空氣,或是制造了一些足跡和聲音,讓一些東西改變了位置和的軌跡。但這些,也都泯然了。微瀾過后,湖面還會留下些微的痕跡嗎?我曾臨窗讀書,看過窗外的青天和飛鳥,也曾看過冬夜的霜花和星月。我曾聽見孤鴻在晚霞中的長鳴,也曾看見游魚在湖池中的穿行。也許,我還曾結交過許多的朋友,我們在無思慮的春風中奔跑、嬉戲,在燈紅酒綠中大笑、哭泣。我們縱談上下古今,忘記了彼此的鄙薄和淺見,只感到舒展的快意。但如此種種,也不過是給生活的表象增添一些資料而已。
十年前,我在鄉野間玩耍的時候見到了一塊美麗的石頭,把最愛的人的名字刻在了上面;高中時,我抄了一首詩,送給了一位美麗的姑娘;大學時,當另一位可愛的姑娘靠近我時,我卻膽怯了。這些,又都算是什么呢?我也曾有過美好的想象啊,但又都歸于沉寂了。也許,它們只存在于清冷的月光之中,當墜落到大地上,便成了山脊與叢林的灰影。這些,也不過是生活的表象的一些光影罷了。至于那些夸贊的聲音,那些冷漠的眼色,那些無端的掌聲和厲色,便早都融化到時光中去了,連光影也不曾留下。
王爾德說,生活是極為罕見的,大多數人只是存在,僅此而已。這是多么叫人下淚的語句啊。因為我愛它,所以我不希望它在庸碌和無知的磨損中消耗殆盡。康德一生都沒有走出他家鄉的小鎮,但是他懂得頭頂浩瀚的星空,也懂得自己心中神圣的道德準則。生活就在他的靈魂里,這是多么叫人羨慕啊。
但我們十余年的出走尋找,找到了什么呢?也許,生活的確在很遠很遠的地方,不過它并不在大地的盡頭,也不在大海的彼岸。它之所以遙遠,不是我們的雙足無法達到,而是我們的心無法觸及。也許,它只是我們自己的事,而與旁人毫不相干。所以,即便我們窮盡一生之力去奔逐、求索也未必能夠如意。但也許某一天,我們默坐沉思,忘掉了一切陸離的幻象,忽然間便會懂得它的含義。
時間:2020-04-10 作者:大學生熱點網 來源:大學生熱點網 關注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