似狂風掠過海面，如萬千鐵騎風馳電掣般卷過遼闊的草原，辣辣的液體自喉嚨而下，鼓蕩開久已封閉的心胸,仿佛有千言萬語裹挾著流逝的歲月，急不可待地催促我鑿出寬寬的河道，任其姿肆出一瀉千里的波濤。

我倉皇地張開十指，高懸于鍵盤之上，正欲作暴風驟雨般的擊打，以把那些爭先恐后的文字排列成抑揚鏗鏘的長句。手指將下欲下之時，思緒卻如緊繃的琴弦“嘣”的地一聲生生斷裂，涌到嘴邊的話語如輕煙飄入蒼茫的野空，消失成一無所有的空虛。

“沉默的時候，我感到充實，我將開口，同時感到空虛”。

醉意朦朧中，聽到自心靈深處傳來縹縹緲緲的嘲笑，那笑聲蒼老而深沉，先知般充滿對我將欲表達而又難以達意的悲憫。

是的，平庸破碎且早已化為無形的歲月本不足以拼湊成完整的故事，又何需一本正經地糟蹋無辜的文字？

我知趣地縮回空空的雙手，摸摸羞紅的面頰，感覺到了縱橫交錯的溝壑，以及那上面斑白而稀疏的頭發，那正是平庸破碎的歲月留痕。

天地之間一片靜穆，如我頭腦一樣空虛。窗外，此時不知是月華如水還是漆黑如墨，或許，在夜的深處，依然有曾經拼命追逐的擾攘市聲。我靜靜的獨坐，兩眼有意無意的盯著空無一字的電腦，任酒精牽著飄浮無定的思緒雜亂無章的浮沉。

“你在想什么呢？你還有什么可想呢？”我聽見一個悠悠的聲音問我，那聲音虛浮縹緲，纖若游絲，但在這狹小而空曠的書房內卻猶如雷鳴。

我四處環顧，室內除了一個如醉如癡的酒鬼，只有幾排凌亂的閑書，一臺腹內空空的電腦，還有對面墻壁上斜斜懸掛的那柄寶劍。那聲音正是從那滿覆塵灰的劍鞘中發出。

是的，我有什么值得可想？又還能想什么呢？人生大半時光已如風煙散盡，兒時不著邊際的奇思怪想，青年時睥睨天下的曠世雄心，中年時屢敗屢戰的苦苦掙扎，最終只換來了一臉滄桑滿頭白發。貌似豐厚的人生閱歷，欲待回味，才發現原來萬事皆空。如一本風化嚴重的古書不堪翻閱，稍一碰觸即碎成片片紙灰。

從墻下取下那劍把玩，輕輕拂拭。劍鞘冰冷，塵灰刺鼻；拔劍出鞘，雖無名劍的森森劍氣，在燈下也閃爍出冷冷寒芒。以指叩劍，發出錚錚脆響。

“醉里挑燈看劍”，腦海中突然閃現出辛棄疾的詞句。只見他金盔銀甲，長須飄飄，虎踞中軍大帳，于明亮的燈火下，撫劍長吟:“醉里挑燈看劍，夢回吹角連營。八百里分麾下炙，五十弦翻塞外聲，沙場秋點兵。 馬作的盧飛快，弓如霹靂弦驚。了卻君王天下事，贏得生前身后名。可憐白發生！”雖是夢中往事，卻是何等英邁雄渾！盡管他最終也沒能替君王了卻“天下事”，畢竟以書生之身，仗劍奮起，投身戎陣，血染征袍，以一手握劍一手執筆的卓然身姿，贏得了身前身后的一世英名。他手中那柄寶劍何其有幸呵，被執于文武兼備的一代詞人之手，在刀山劍林中高蹈狂舞，長嘯悲鳴，劍鋒所指，鬼哭神驚！

可憐我這把劍呵，來自道教名山，精鋼為材，良工手制，雖無干將、莫邪之傳奇經歷，可也是劍鞘文采煥然，劍身鋒芒畢露，削鐵如泥，冷氣逼人。若其執于英雄豪杰之手，定當因緣際會，既成就雄杰之名，自己亦必以“寶劍”而名世。可自落入我手，便孤懸于陋室，塵封于歲月，終身埋沒，籍籍無名，徒然成了一件無人觀賞的飾品，孤寂地陪襯著冷硬虛空的墻壁。在這幽居封閉的漫長歲月里，你凌厲的劍氣是否已銷磨殆盡，不知道在我如辛棄疾般發出“可憐白發生”的悲嘆時，你是否也在夜深人靜時，有過長嘯低吟的悲憤？

想當初與你結緣，我正風華正茂。其時，雖一襲青衫，滿心蒼茫，卻常常仰望高天流云，神游萬里，遙想仗劍而行，游俠江湖，身無半文，心憂天下。執劍在手，踏歌而行，人劍合一，身輕似雁。豈料歲月蹉跎，光陰荏苒，一路磕絆而行，錯過了無限風景。雖也曾時時彈鋏高歌，可嘆皆因五音不協，不為正聲雅韻，聞者掩耳，徒成空谷足音。轉眼半世已過，碌碌無為，一事未成。回首一切過往，盡成浮光掠影，只落得兩鬢飛霜，撫劍沉吟。雙手托劍，已不是當年那般輕盈，本想對月起舞，無奈步履踉蹌，身重頭暈。劍還是那把劍，雖劍鞘蒙塵，而鋒刃依舊，若初發于硎，人卻已不是當時那人。寶刀未老，心化浮云，韶華已逝，波瀾無驚。對不住了喲，伙計，主人無能，累你一世沉淪，你本可傲嘯長歌于江湖啊，卻只能蜇居陋室一隅，于無聲處聽窗外蟬嘶蛙鳴！

還劍入鞘，夜涼如水；沉吟未息，酒已半醒。將劍復歸原位，已免落得個“廉頗老矣，尚能飯否”的笑柄。啟窗遠眺，青天似洗，其上有幾縷斯須蒼狗的白云，白云之間，閃爍著幾顆冷艷的寒星。那星星時多時少，時隱時現，在它們進進退退之際，那白云漸漸變薄變稀最終而化于無形，只剩下遼闊而高遠的夜空。

回首室內，只見那劍赫然高踞于空墻之上，沉穩而安詳。或許它早有足夠的自信，自信時光能催人老，卻不能銷磨掉它的鋒芒和銳氣；云彩盡可消散，天空總會有不滅的星星。總有一天，它會遇上識它懂它并讓它光彩照人的主人！

晚安，我愧對的朋友，祝你好運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