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古鎮回縣城的車上，他和她不期而遇。  
是你？盡管分別了整整三十年，她上車來的時候，他還是第一眼認出了她。  
想不到會在這里遇到你？她也認出了他來。
他身邊恰好還有個空位位子。他挪了挪身子，平靜地說，到這里坐坐吧，說說話。  
她猶豫了一下，但最終還是在他身邊坐下了。  
窗外，午后的天空陰沉沉的，氣溫已降到零度，天空不時飄來一絲絲雪花。  
時隔多年，再見亦如陌生人，坐下來后，卻是沉默。  
她理了理身上的羽絨服，她率先打破了沉默說，你去哪里來？  
去州里出差回來。他內心極力保持平靜。  
沒開車？  
沒開。開車難找地方停，不方便。再說，開車就遇不到你了。他半開玩笑。  
呵呵，開車的話我可坐你的車呀。她也笑了，臉上依然還現出兩個小酒窩。  
這時，客車開動了。師傅叫大家系好安全帶，他轉過身子向左，她轉過身子向右，一起插安全帶，二人四目相對，他盯著她的小酒窩看，她臉紅了。  
車子開出站了，他問她，去縣城有什么事？  
看女兒，女兒快生了。她答。  
女兒多大了？  
二十二。  
結婚在縣城？  
不是。結婚在外省。一直在外省打工，就是打工的命。后來談了外省的朋友，戶口沒遷過去，帶了小孩，來這邊生。本來想明天早上再過去的，看這天氣，怕是要下雪凝凍，走不起，今天早點過去。  
來這邊好點，在外省費用高。  
嗯。你家的呢？  
我家的也是一個女兒，在北京讀書。  
就一個？  
就一個。我們那時只準生一個。  
現在不是放開二胎了嗎？怎么不再生一個。  
能生的時候，不給生，現在老了，生不了，也不生了。快五十歲了，生個下來，七十歲了，他還不滿二十歲，造孽！他自嘲的笑笑。  
他們就這樣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，不知不覺，汽車飛馳來到松木坡。這是古鎮通往縣城的必經之路。  
她向窗外望去，看著松木坡對面一層層梯田。她像是自言自語地說，我還認得出，哪塊是你家的田？我們還下到河邊洗臉洗腳。還有那條路，我們曾經走過。那年我們在那里割稻子，你媽包飯來給我們吃。你媽還好吧？哪塊田種不種了？  
我媽還好，那塊田早都不種了，我媽和我們到縣城住。  
老家蓋了新房子還是以前住的老房子？  
還是那老房子。整整三十年，你還記得那么清楚？  
有些記憶注定是無法抹去的，就像某些人，注定無法抹去。她說。聲音有點憂傷。  
這時，前面開車的師傅，一直聽著他們有一搭沒一搭的話。突然，師傅開口說，今天不是情人節吧，今天你們怎么湊巧那么多？  
真的巧，整整三十年了，想不到會在你的車上遇見了她。緣分吧？他接過師傅的話說。  
既然那么有緣，當初你倆為什么沒做在一起？師傅有點不解。  
我們家在對面山上，當時我們家窮，她來我家，她家里老人死活不同意，不讓她在山里受苦。好在她家里讓她走得早，要是生了一男半女才走，那才可憐孩子。現在農村，像這種情況不少。  
瞎說，那是你不愿留我。我媽根本沒來拉我。她說。  
她看著窗外，眼眶有些濕潤，低下頭去。  
他想拿肩膀給她靠，但終究沒敢說出來。  
坡道彎彎，師傅專注著開車，也不再說話。沉默。  
往事不堪回首。她打開手機，把耳機塞進耳朵里，她點了一首《一開始說陪你到老的人他現在還在嗎？》的歌來聽。他在一邊隱隱約約聽到：一開始說陪你到老的人他現在還在嗎？是不是承諾經不起風吹雨打，天空又飄起雪花，又想起曾經的他……  
那時她十八歲，他十九歲。他們中學畢業后，她回老家古鎮，他回老家山里代課。山里有很多孩子沒上學，他立志在山里默默奉獻，把所學知識傳授給他們。  
她從小鎮來看他。她幫他去割稻子，他送她從那條山路回古鎮。他說，我當這個代課教師，不知道什么時候才出頭，一個月才四十五塊錢，我一個人在山里受苦就是了，你不要來跟我受苦。你在古鎮條件那么好，隨便做點什么都比我強得多，你今后不要來找我，我也不會來找你。  
他送她到山下松木坡公路邊，她上了車，他頭也不回的往回走。  
她回到古鎮，卷起鋪蓋，隨著南下打工的滾滾洪流，去了深圳。從此隔山隔水，相逢只是在夢中。  
后來她在工廠里認識了另外的他，然后結婚生兒育女，多年以后回小鎮定居。他堅持在山里辦學，教出了一批批山里孩子，感動了很多人，后來轉成了正式教師。他想找她時，已是音信全無。經人介紹，他找了另外的她結婚生女。  
山間的風依舊清爽，古鎮的陽光依舊溫暖。整整三十年過去了，真正相逢時，曾經心心念念的人卻在身旁。曾經，見不到對方時，心里有好多話想對他（她）說，如今對方在身邊，卻靜靜地無話可說。  
汽車很快開進縣城的車站了。下車。他拿出手機來說，我們合個影吧，年輕時我們沒有合過影，現在留一張做紀念。  
她連忙擺擺手說，不不，我照相不好看，真的，不照不照！你可也加我微信。  
她拿出手機來，他們加了微信。  
有什么事聯系，他說。她點點頭。  
走出車站，他說，找個地方吃個飯吧？  
不用了，估計你家里人在等你，我女兒還在等我。再見！  
她轉身離開，身影消失在小縣城街道的人流中。  
他打開手機，點開她的微信，翻看她的朋友圈。他看到，三天前，她在朋友圈里發了一條“水滴籌”：請大家救救我的女兒，她身患白血病，不想過早離開人世……  
他核實了一下信息，確定是她發的，里面還有圖片和承諾。他把手機里僅有的5000元錢通過微信轉賬給她，附言：請收下，給女兒！  
她收下了轉賬。留言說：謝謝你的好意，我收下你的1000，你家里還有老婆孩子和老人，這樣不好！  
隨后，她又轉賬4000回來。他鼻子酸酸的，眼眶濕潤了。